朝菌

喜欢的东西很多,需要学习的东西也很多。
不更图的时候是在写文:子博是@谁为我斟酒。
叫做清清。努力做游戏!

[狛苗/幸运组]Homewards 归 1~7(未完结)

cp:狛枝凪斗/苗木诚 

部分人物关系与原作无关。普通人设定。

部分时期个性削弱/强化注意,可能影响阅读。

未完结总汇,把后文贴到了一起,有空的时候会过来补上完结。

以上都没问题?Go——



Hope.

二月的希望之峰医院,空气中飞扬的是相隔不远的代代木公园吹来的早樱的花瓣。嫩嫩的粉色,不成片成片去看,单单撷取一片一朵,倒以为是稚童手心的藕白色。扫到街道的一个角落里,才让人惊喜的,是丝毫没有被沾染上尘色的纯洁。

他深吸一口气,拉开单人病房的门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般光景。

青年安静地坐在病床上,额头到后脑都包裹了一圈厚厚的绷带,原本放下来能够遮住眉毛的刘海也被绷带撑了起来。病号服挂在他身上仿佛大了几个码的宽松,蓝白条纹的病号布料松松地搭在他的肩上。他纤瘦苍白的手轻轻拉了拉盖在腿上的白色薄被,因为这个动作而暴露在阳光下的手腕白得透亮,仿佛下一刻就要完全隐没在光明之中。

于是他走进去,身后的护士小姐罪木蜜橘熟练地端着一杯水越过他,走向抬起头望向他们的青年。

“苗、苗木君!”罪木怯怯地叫着病人的名字,把水递给他。

“罪木小姐,十分感谢!”被称为苗木君的青年眼中在看到未见过的面孔的疑惑和防备瞬间被替换,他礼貌地向罪木微笑着,接过杯子却没有立即喝下去,而是望向陌生的来人。

“按照惯例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狛枝凪斗,今后会代替月光原小姐接管你的康复治疗。”

闻言,青年虚弱地保持着微笑,眼里的警惕和疑虑并未消退,他看上去正打算就“熟悉的主治医生被年轻人替换”这一事件问点什么,狛枝又开了口:“如果是专业方面,请不用担心,虽然你是我接手的第一个病人,但我绝对会尽全力让你尽快恢复。”他看了看手中的病历卡,向他确认,“苗木...诚,苗木先生。”

“狛、狛枝君是很厉害的医生!”罪木补充道,脸上羞怯的红晕从未消失,“不用担心,有、有狛枝君的话,苗木君一定能很快好起来的!”

苗木下意识舒展开眉头,向狛枝展开友好的微笑的同时伸出手,“那..一切就拜托狛枝先生了。”

狛枝凪斗眼底的浅绿色淡淡地晃动了一下,他也伸出手,向自己的病人展开一个微笑。

“那么,我希望可以了解一下苗木先生对这次事故的记忆情况。”医生的目光注视着苗木,询问着。

“事故吗.....”苗木闭了闭眼睛,脑中有一些零零散散的、像是被剪辑过的片段,这已经是经过月光原小姐三个月的努力的成果了。他皱着眉翻找着这些片段,像上一次、上上一次一样企图找到有价值的信息,譬如肇事车牌,自己在场的原因等等,却始终一无所获。他的努力像是伸手在墨黑的浑泥中徒手舀取碎玻璃片,什么也看不清,倒是痛苦十分清晰。

“可以了。”

狛枝凪斗的声音和苗木自己的有八九分相似,不过却能明显地分辨出两人的不同。他的叫停让苗木睁开眼,看向对方。

担忧....?

苗木解读着医生的表情,不过对方立刻反应过来,微垂的眉眼恍若幻觉。

“苗木先生的情况有些特殊,”年轻的医生将病历记录夹环在身前,起身打算离开,“虽然我当然希望自己的病人能够早日康复的,但你一定不要勉强自己去回忆。”

说到这里,狛枝凪斗差不多站在了门口,他顿了顿,补充道:“啊、对了,明天你的两个友人会来探望你,也许你能找回一些记忆。”

苗木目送着白色的身影消失,嘴边的“谢谢”无声地消散在空气中。

看上去真年轻啊——

年纪轻轻就能从实习医生转正,还是脑科专业,真是厉害呢。

他感叹道。忽然想起方才提到的即将来访的友人,笑容里的病气去了半分。



“看样子十分棘手啊,狛枝君。”看到狛枝凪斗揉着眉心走进办公室,雪染千纱担忧地问道,“接下苗木君的病例会不会太困难了?”

“不,不管怎么样我都会治好他的。”狛枝拢了拢被揉乱的刘海,向雪染伸出手,“多谢你了,雪染小姐。”

雪染将厚厚的一沓牛皮纸袋文件放在他手上,突然的重量让他身子被牵引着一沉。“这是入院以来的用药记录和手术记录,说实话我还没有见过情况这么复杂的病例——逆行性遗忘和顺行性遗忘并发,病人还有过抗拒治疗的历史——”雪染说,“明明看上去这么温顺的孩子。”

“...唔,孩子吗.....”

“是噢,和狛枝君差不多大吧?病情再拖下去,整个青春都要过去了。”

狛枝沉默地听着,年轻的脸庞上浮现出一抹忧色。

“好啦,”妈妈桑一样的雪染千秋把手按在年轻医生的发顶上揉了揉,“你也不要太劳累。本来就很瘦了,再茶不思饭不想的有人可是要炒你鱿鱼噢。”

闻言,他压下忧虑,回以一个“请安心”的微笑。



“这位是七海小姐,七海千秋。”

“这边是雾切响子小姐。”

狛枝凪斗向苗木诚介绍着访客,苗木的脑子里若有若无地闪烁着熟悉的信号。

“苗木君,还记得我吗?”那位叫做七海千秋的少女有着齐肩的粉色短发,发梢的反翘和像素飞机的发饰让她看上去像是个高中生。她关切又温柔的问话让苗木诚有些惭愧和不安。

“对不起....”他抱歉地笑着,“我实在是记不起来了。”

“我们曾经合作完成过课题调查。”一旁紫色长发的少女开了口,“苗木君负责的是采访部分,有印象吗?”

不同于七海,雾切清冷的声音让他的脑子一刺,不过并不是痛苦的那种,反而有些清明。

采访...?采访......

重重叠叠的影子呼啸着掩盖在彩色的影像上,让他看不清也听不见,睁开眼,苗木看见七海期待的目光,连看上去淡漠的雾切也深深地望着他。

目光转了一圈,在少女们身后,苗木接收到狛枝让人静下心来的目光。

“'采访'...稍微有些在意。”

“关于才能与未来。”名为雾切的友人仿佛惜字如金。

一个宽泛的概念。苗木诚的脑中没有任何反应。也许是表情太过明显的失落,七海立刻安慰道:“不要紧的,狛枝君说可以慢慢来。”

“谢谢你们。”苗木吐出一口气,声音低沉下来,自责道:“忘记了这么好的朋友,忘记了共同的回忆,我真的很差劲呢......”

“这么说是不对的,这并非你的错。”一直沉默着的狛枝忽然开口,“七海小姐和雾切小姐可以时常来和苗木君聊聊天,就目前来看这对恢复会有很大的帮助。”

女孩们点点头。


“你们能来实在是太感谢了!”

“没什么啦,只是我们力所能及的。专业方面还是拜托给你了。”

“我会尽全力的,请放心。他一定会恢复的。”

“这一点你从未让我失望,也....照顾好自己吧。”

“雾切桑,谢谢…”

“走了。”

“回见噢。”


声音渐渐消失,应该是要回来了。苗木诚很快离开门口,恢复到方才坐在床上的位置,就在同一时间,狛枝凪斗走进病房。

“刚才...在偷听吗?”医生敏锐地指出。

“啊、被发现了吗,我只是想快点恢复记忆而已,想着应该能更多了解到自己的过去......”

“外面看得到哦。”狛枝认真地指了指病房门上的磨砂玻璃,“有人的话,外面会看到黑乎乎的影子。”

“这样啊...”苗木倒也没什么气馁的神情,“我....可以想起来吗?以前那些事。”他盯着自己的主治医生黑框眼镜后淡绿的瞳孔。

“怎么说呢....”医生斟酌着,“虽然没有信心,但是决心我还是有的。”

“噗嗤。”苗木难得大幅度地表现出笑意,“方才听狛枝君对七海同学说的话,可是信誓旦旦的噢?”

医生好脾气地温柔笑着,想装作坦率却禁不住微红了脸:“你是我的第一个病人。”

“诶——?因为是第一个所以格外重视吗?——我是这么认为的。”

年轻的医生愣了愣,顾左右而言他地慌忙反问:“这、这么问是想说你想起了什么吗?比如说——初恋?”

“完——全想不起来呢。”矢口否认。

“...是吗。”

“我这样的情况,要是有恋人的话,一定让对方伤心死了。”苗木偏过头。

“……”

久久没有后文。苗木转回来,轻声唤到;“狛枝君?”

说起来,狛枝凪斗也是和自己差不多大年纪的人。平日里总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明明该年轻冲动的脸上总是一副沉稳的样子。但,没有人可以否定他是个温柔的人。只要看见他,就会感到温暖。

就像是童话里那些住在花叶中的精灵一样有着不可抗拒的魔力。

这一次,忽然之间就熟稔了起来。狛枝君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苗木无法忽视,内心翻涌着的激烈浪潮,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对方的表情。

被自己的病人叫到名字,狛枝忽然间从思绪中脱出,他凝了凝神,只来得及习惯性地扯出微笑。

(如果自己的直觉可以相信,我想他一定是个悲伤的人。)

没来由地,苗木的脑中浮现这么一句话。

(把微笑时常挂在脸上,有时是为了掩饰不想让人知晓的悲伤。自己何尝不是这样的人呢?)

尽管是意识中的想法,但却更像是埋葬在记忆深处的过去的自己的话语,轻悠悠地被无声述说着。

“...即使没有记忆,也可以好好生活的。”狛枝凪斗突然说道。

但是....就这样失去自己作为苗木诚活着的几年的记忆,不甘心呢。

这样想着,苗木的目光和狛枝相对。一会儿,狛枝移开了目光,转身。

“重要的记忆一般是最难恢复的,不要操之过急。今天你已经获得太多信息了,接下来的时间我就不打扰你了。好好休息。”

又只留下背影。苗木有些失望,凝视着那个纤瘦的白色身影消失在门口。

尽管缺失了几年的记忆,但是自己的心智却并非停留在几年以前,这大概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就目前的情况,身体除了虚弱一些,也没有住在医院里的必要了。

可是离开医院,又能去哪里呢——连家都只剩下浅薄的幼时回忆,自己到底是寻不到根的浮萍罢了。



Ourselves.

“苗木君,生日快乐!”

随着七海的宣告,苗木眼前的黑布终于被揭开。眼前是一个不算很大的单人公寓,墙面似乎是不久前粉刷的新绿色,沙发等家具虽然不算崭新,确是十分整洁。正对玄关的大阳台外能够看到希望之峰医院和绿树公园的一片春意,金黄色的阳光斜斜地照进屋子,暖暖的。

春天早就到了吗…苗木有些恍然,眼前一片舒适的绿色比起全白的病房让人轻松了太多,就像狛枝君的眼睛一样。

沙发上坐成一排的三人回头望着他,雾切响子,狛枝凪斗,罪木蜜柑。前两人同出一辙地朝着他微笑,倒是罪木涨红了脸跳起来大声说道:“苗木君24岁生、生日快乐——!”

苗木诚受宠若惊地感激地笑着,心里像流淌过温泉一样暖意融融,“谢谢你....谢谢大家!”

原来是这样,苗木诚终于明白一早上都不见人的狛枝在忙什么,明白七海和雾切最近一段时间都没有来探望的原因——这间公寓的布置,恐怕费了他们不少心力。尽管知道自己的一切治疗、生活费用都由一笔一生都用不完的巨额资金提供,但这份真挚的心意——也只有朋友才能获得吧。

为数不多的友人聚在这间小公寓里,同龄的女孩们早已打成一片。苗木诚下意识去寻找医生的白色身影,却忽然发现狛枝凪斗比起平日的大变样。

“狛枝君没有穿白大褂,一时间还有点不习惯呢。”

狛枝凪斗从安静的阳台上转过头来,整个人的轮廓在阳光里模糊成柔光,依稀能看见对方的笑容,“今天的我并不是以医生的身份来的呢——”

他逆着光,手里捧着什么向他走来,“——而是朋友,苗木君。”

“这、个...送给你。”

苗木诚的怀里被塞进一个沉甸甸的花盆,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呆呆地抱着它,眼睛离不开眼前的青年——

脸颊染上绯色,目光在黑框眼镜下躲躲闪闪,仔细看便会发现连耳尖都已通红的羞涩。他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他,平日里以极具亲和力的形象博得医院一众好感的那个成年人——原来送别人礼物的时候会是这么高中生的表现。

“这里。”他伸手轻轻将手指按在对方脸颊。

“啊、啊..什么?”

“好红。”

“噗嗤——”七海的笑声从狛枝的耳边炸开,他并未来得及掩盖那份慌张。

“七海桑!”他提高了声音抱怨似的喊道。

“抱歉呢...呼——”七海吐着气努力收回笑意,“苗木君,这是什么花?”

这时,苗木才注意到手中的花。大概正是盛花期,粉白色的小花簇拥在茎冠,星星点点花蕊缀饰着这片生命——就像是樱花一样令人怜爱。

还来不及说出它的名字,狛枝先回答了,“这是樱花草。也叫报春花。只要放在通风有适宜光照的地方就好养。”

“水不能多,一次恰好浸润土壤就好了,看着土有些干就浇一些,不会太费神。”

“呜哇,这是、狛枝君自己养的吗?”

“...嗯,是...”

“那狛枝君知道它的花语吗?”

女孩子果然喜欢问这样的问题呢。

“花语..?这个、没有特地了解过呢。”

“除你之外别无所爱。”令自己都感到吃惊的,苗木脱口而出。

七海和一旁一直默默关注着这边的雾切都吃惊地向苗木投来目光,一会儿,狛枝有些激动地问道:“你....记得?”

“嗯....应该是十分重要的礼物吧。”苗木点点头,“也许是....我送出去的?送给谁的...又不大清楚了。”

“这样,”狛枝忽然恢复了医院里敬业的模样,从绿色风衣口袋里掏出笔记本“沙沙”地记录起来,“果然搬出医院的决定是对的,这是你第一次主动回想起来什么东西。”

“狛枝君时刻都不忘工作啊。”

“实际上现在也是工作时间,他就住在你隔壁,”雾切补充道,“有什么状况也好照应。”

“哎……!?”苗木有些吃惊。

“是这样的。”狛枝承认。

那可真是......太负责了。苗木忍不住想问些什么,又觉得自己的问题有些愚蠢,于是作罢。“狛枝君,真的很谢谢您。”他真诚又真诚地道谢道。

“啊不...没什么,不如说是职责所在...突然用上敬语什么的、...”

什么时候都不习惯被人道谢,被人尊敬的狛枝医生果不其然略带腼腆地摆起手来。莫名的,苗木在心里给医生贴上了“尽职”以外的标签。



眼看着夏天也来了,在这里住了好一段时间的苗木诚逐渐习惯了这间不大的可以称之为“家”的居所。自己的主治医生自然不比病人的生活悠闲,不是整日不在家就是整日闷在家里写论文。隔着一堵墙,从阳台差不多就可以翻到隔壁的狛枝凪斗家里,虽然这只是二楼,但他们谁都没这么干过就是了。

也许是因为狛枝凪斗的阳台上养了大片的樱花草,一整个阳台都被这极富生命活力的小生灵宣示了主权,招摇着小小的花瓣肆意抓来过路人的眼。

自己的那盆同样摆放在阳台上,在闲散的疗养病人照料下闲散地开了几朵精致的花儿。只是和隔壁的相比,这点成就完全就不值一提了。

不管做什么都很尽心尽力。苗木诚是这么定义邻居的。

在东京这个忙碌的中心,能把日子过得仿佛在养老的大概也只有真正的老年人和苗木诚了。绿树公园是这周围得天独厚的散步地点,希望之峰医院虽然人多了些,但熟悉的人也不少。除去雾切响子和七海千秋时不时来拜访的日子,除去每周去医院的例行检查,苗木诚都将时光镀在东京的大街小巷。有些街角让他感到熟悉,但却是来自大学乃至高中之前的记忆,少有让他有记忆从未知的深处挖掘出来的感觉。


但这里,似乎有些不同。


苗木停留在一间看上去是什么机械维修的店面门口,什么声音催促着他的双腿下意识要往里面走。

是间十分不起眼的小店,只勉强容许一辆轿车开入的宽度,里面的灯光都有些昏暗。只有角落一处的灯光明亮着,一个身穿着被机油沾染得只能勉强分辨出黄衣服的粉头发青年坐在地上埋头修理着什么,他身旁摆着一地的零件、工具。

这时候不应该打扰对方才是。苗木这样想着,身体却仿佛有自主意识一般开了口:“打扰了——”

青年听到他的声音一下子抬起头来,眼里一时间满是遇见故友的惊喜,“你这家伙——!”他一边从地上跳起来一边丢下工具伸开双臂就要抱上来。直到苗木在他一身机油的“威胁”下退了一步,他才停下来,不好意思地笑着。

“——你这家伙真是好久没见到了!我算算,这都快七年了吧?现在混得如何?啊等下、别看我的店这样,我可是拿到机械工程专家认定的!说起来你以前可是跟我说……”

是认识自己的人。而且关系还不错。苗木这样判断着,脸上只能做出极度抱歉的神情。

“请听我说!我遇到了一些事故,所以……”他指了指脑袋,“我有些想不起来过去的事情。”

粉色头发的青年瞪大眼睛,“你....你不会在开玩笑吧?”

“的确是这样。抱歉......我没法记起来最近几年的事情,看样子你应该、认识我...?”

他仍然目瞪口呆地盯着苗木,一脸地不可置信。

“请问?”苗木提醒道。这样的吃惊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了,经验让他感到不太过尴尬。

“喔...喔喔!抱歉!真没想到你居然遇到这么狗血的事情。我叫左右田和一,和你一个高中毕业的。现在是这家机械店的主人!”

“左右田君,忘记你真是十分抱歉。我稍微有些印象了。”

“你这家伙...怎么搞的呀?你真的失忆了吗?该不会连'苗木诚'这个名字也忘了吧?”他朝苗木做出凶狠龇牙的表情,参差的虎牙尖尖地咬着,苗木却一点儿也没被吓着,为这亲切的熟悉感而开心地笑起来。

“啊啊,这个...一醒来医生就告知我了。原因的话,似乎是车祸对脑的损伤....”

“那…日向呢?七海?”

“七海桑我已经见过了哦,倒是......日向是?”

“啊啊、还真忘了啊,你们以前关系还不错的,不过后来他出国了,联系大概也少了吧。名字叫日向创,能想起来吗?”左右田盯着苗木一旦陷入回忆就变得一脸空白的神情,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有些想起来了......经常穿着衬衫、短发的,对吧?”

“对,还有还有,索尼娅同学你记得吧?就是特别温柔漂亮的——”

“左右田君!”他打断左右田即将无法控制的话头,无奈地解释道:“医生吩咐我不能一时间接受太多信息,今天已经足够了。”

“...啊,抱歉。”左右田举起双手表示停止,又大又黑的皮手套让他的动作显得有些滑稽,“你也真够不幸的。明明是'幸运'。”他脱下手套,在苗木肩上安慰性地拍了拍。

“如果可以的话,回奈良看看吧?东京果然太大了些,想遇见朋友都很困难啊。你现在过得怎样?”

“我?除了记忆方面一切都还好,多亏了医生,记忆也在恢复当中。”苗木笑了笑,“怎么说——大概和新生差不多吧。”

左右田递过来纸笔,“想你原来的联系方式也行不通了,留个我能找到你的方法吧。”

“手机什么的都还没有,暂时住在这里。”苗木将公寓的地址写了下来,想了想又写下一串号码,“这是我的主治医生……一位友人的电话,要找我的话他应该能转告我的。”

“O——K——我的话不会轻易离开这个店的,需要记忆恢复的话随时恭候!”

“今天多谢了,那么不打扰了。”







Memory.

回到公寓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苗木站在楼道间,看了一会儿隔壁紧闭的门,肚子因为饥饿不满地嘟囔起来。他认命地掏出钥匙开门,一边思索着今晚的晚餐应该怎么应付。

仿佛作对似的,钥匙正反两面都开不了门,苗木正在丧气地进行第三次尝试之时,隔壁的门却开了。

狛枝凪斗拉开门,一股味增汤和乌冬面的香气扑面而来。

“这么晚才回来?”

“稍微逛久了些...”一边回答着,难耐的腹腔发出“咕——”的抗议。

忽然沉默了。

“没有吃饭的话....介意…与我共享晚餐吗?”他有些犹豫地邀请道。

苗木微怔片刻,身体已然循着香气迈过去。


第一次踏入狛枝的公寓,苗木感到十分好奇。屋子和自己的公寓一样大小,装修也差不多是一样的风格,十分简约整洁。会客厅亮着一盏暖黄色的灯,桌上摆着一碗乌冬面和一碗味增汤,一旁摊开的厚厚的笔记本里还夹着笔——看来是吃饭也丢不下工作。

“请稍等一下!先随意坐吧,我去给你盛面。”一边歉意地说着,狛枝快速移动到黑暗的厨房中,“啪”地一声,厨房也亮起了灯。

苗木在桌边坐下,目光无法不被摊开的记录本吸引,于是悄悄地多瞟了几眼。

医生的字并非是想象中为了效率而“笔走龙蛇”的天书,相反,字里行间都相当认真。对一个成年男子来说,他的字迹大概可以归入“秀气”的类型。

“301的1号床产生过敏症状...”

“307的3号床出院8天,术后恢复良好。”

看了几行,苗木迅速收回目光,因为未得到狛枝允许就偷看对方的笔记,心跳有些加速。但在这册医院医生人手一本的记录簿上,苗木并没有发现有关自己的病症记录。在他印象里,基本上每次与狛枝见面,聊上几句,都会看见他拿出另一个本子写上什么。

就在这时,狛枝凪斗端着汤和面走了过来,对他之前的小动作并未察觉。乌冬面的香气随着距离的缩短无限放大,这碗十分普通又有着说不出来的诱人之处的食物摆在他面前,他盯着几乎铺满半碗的小号鱼丸,眨眨眼。

“狛枝君怎么知道我喜欢吃鱼丸呢?”

“你喜欢吗?唔...不小心放多了。”

苗木并未在意,举起筷子,“那么我开动了。”

苗木诚确信这不是大厨级的美味,但食量一向不大的他却结结实实地连汤都喝的不剩,狛枝看见他空空如也的碗底时都忍不住惊讶。

“这么.....好吃吗?”狛枝凪斗问道,连他自己都不确定了。

“不.....怎么说呢,虽然很抱歉,但实话说只是再一般不过水平.....”绝对不说谎话的自己真是连自己都嫌厌啊,苗木想着。

“啊....抱歉。”果不其然,年轻的医生不经意露出十分令人可怜的沮丧表情,就像被主人关在房门外的萨摩耶一样。一眨眼的时间,他又整理好了表情,一如平常。

“该抱歉的是我才对噢,只是想着'这可是狛枝君亲手做的',就不知不觉吃了个干净——”

“..哎?”猛地抬起头来,一个字一个字地理清发言,狛枝的判断是:被夸赞了。

“所以,我十分荣幸噢——和狛枝君共进晚餐。”

温暖的橙色光线在两人的脸颊染上暖色,此刻并非医生与患者,只是友人的两人都浅浅地笑着。

也许是因为灯光,也许是因为在家里,苗木瞧着狛枝柔和的脸部线条,无论如何也想要用“温和”、“柔软”一类听上去能让人想到最舒适温软的棉质抱枕的词来修饰他。许是盯得过久了些,狛枝看向他,他便从容地回以称得上友善的微笑。

“狛枝君最近好像忙起来了呢,最近都很难看见你了。”

“哎……到了一定的季节病人会多起来,这倒也是常见的事了。”

“还好吗?”苗木无意间瞥到对方居家服衣领下明显的锁骨,忍不住道:“要是身体撑不住就好好休息吧?年纪轻轻可不要过劳死噢。”

“哈哈…”他装作不在意地拢了拢衣领,苦笑道:“医生不辛苦才是反常啦。不过不用担心呢,虽然这段时间是艰难了点,但我一定撑得过来的,毕竟,我唯一的优点……”

还未说完,他便愣了愣,止住了话语,转而改变了话题。

“最近头疼好些了吗?”

“发作的频率和强度都下降了,总体上没什么问题。”苗木没在意,只是老老实实地回答着。

“嗯,看来恢复得很好,”狛枝凪斗常常在这时露出开心的笑颜,就好像大病初愈的实际上是自己一样,“记忆方面呢?”

“开始慢慢地从记忆断层恢复了,昨天想起了高中入学的情形,还有左右田君和日向君——应该是十分熟识的人——”

“想回奈良看看吗?”狛枝突然打断,问道。

“咦?”虽然很吃惊狛枝会知道自己在奈良长大,但苗木马上便被他的提议所吸引,“已经可以结束治疗了吗?”

“我的判断是......已经没有留在医院的必要了,每个月检查一下就没有问题;药量我会重新写一份注意给你;现在的阶段,适合更加自然的环境,如果回到熟悉的地方应该对恢复记忆很有帮助。”

狛枝垂着眼角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接着说道:“而且你也想回去看看,不是吗?”



大概这个时候,他已经坐上前往奈良的第一班列车了吧。

白衣的医生胡乱吞着一片什么果酱也没抹的麦片面包,手下却是不敢停歇半分。春日转夏已经有段时日,医院的事务不知为何突然忙碌得让他无暇休憩片刻。于是接连两天的加班让他缺席了病人的送行。

“狛枝君?狛枝君!”罪木怯怯地喊着。

他一下子惊醒,方才自己的状态实在是太疲倦了,除了那次,这样强度的工作在雪染主任的照顾下实际上还是蛮少的。他急忙回头,罪木一脸不敢大声说话的表情望着他,“抱歉!什么事吗罪木桑?”

“手、手机……”她递过来。

二次惊醒。他发觉自己的意识仿佛被分成了浅薄的几层来认知周围环境,而每一层的声音只有揭开那一层的阻碍才能听见——他的手机在空荡的办公室里响亮的唱着十分普通的来电铃声,在护士长小姐的手中颤动着。

一脸抱歉地接过,是自己病人的来电。

“喂?狛枝君?”

“啊是我,抱歉这么久才接电话…”

“没关系,最近很忙吧?”

“确实有些。到哪儿了呢?”

“啊啊,算是……轨道交通初体验吧?已经对地理位置模糊了。话说现在不打扰狛枝君工作吗?”

医生一手举着手机一手捧着面包,仿佛给自己找到了开脱:“嗯,请说,这边算是午餐时间。”

“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如果狛枝君有空的话,能把雾切桑的电话发给我吗?走之前把这件事完全忘掉了。”

“没有问题。”

“还有一件事。”

“我在听。”

“那盆樱花草——如果可以的话,能拜托狛枝君照料吗?走之前我摆在家门口了哦。”

啊......原来没有带走吗。不过也是,行李什么的已经够麻烦了,怎么可能把花带走呢。狛枝应了声“好”,突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接着将对话进行下去。

“狛枝君,”对面欲言又止,淡淡叹了口气,“我一直想跟你郑重地道谢的,所以——”

“冒昧地向您提出要求,请等我!回到东京以后请允许我向您道谢。”

有些震惊而感动地,狛枝握紧了手机。

“一直以来受您照料,多亏了您我才能够——新生——抱歉、这些话在电话里说实在太无礼了。”

“啊啊,真的没必要的,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真的很谢谢你,狛枝君......”

“好啦好啦,我接受你的谢意,”狛枝带着笑意道,“如果有伴手礼的话我会更感动喔!”

“这当然是不用说的。”对方十分肯定地确认道,“那么先生敬请期待鄙人的薄礼。”

“喂喂....那个、我开玩笑啦....”

“哈哈...”青年轻笑,恢复健康的笑声里有着不可小觑的魅力,“我可从来没有开玩笑。”

“还真是没有变呢...”狛枝低声嘟囔。

“狛枝君,那么这边先挂了?”

“嗯,我也差不多该去工作了。回见?”

“......”

一段短暂的沉默。狛枝正以为信号出了问题时,听筒那头传来格外缓慢而悠长的话语——“呐、狛枝君,其实从见到你一开始我就感觉……”

顿了顿。

“我们之前——”

他霎时窒息。

“——是认识的吧?”




Existence.

不出意外地,奈良较之东京实在是个悠哉的城市。不过相对的,也有更多的抑或自然抑或古朴的事物在空气中散发历史的气息。

在抵达之前,七海千秋就把据说是自己从小到大的住址连同乘车方式发了过来,好奇与期待之余,隐约地还有些畏惧。

就好像自己只是继承了从前一个名叫“苗木诚”的人生,或者说,是代替,就算是霸占也不为过。

毕竟自己对“苗木诚”高中以来应有的都十分陌生——却不得不接受他所拥有的世界走下去,若不是幼时浅淡的记忆让他确认自己并不是被灌注入肉体容器的人格,他定然会失去信心。

不管怎样,结果终是可圈可点。

苗木诚站在这幢独立家庭式洋房外,门口“苗木宅”的名牌在阳光下闪耀着银光。围栏外即可见修整不久的一些观赏植物,窗户玻璃亮亮的,看不见屋内情形。

他翻出钥匙,幸运地第一次就对上锁眼顺利地扭开。门无声地向里敞开,他却一下子静止住,往右后方望去。

乌冬面的香气,犹豫的邀请。

这里...是奈良啊。他出神地回过头来。这幢洋房周围,甚至连邻居都没有。

他走进房间,看到的是如记忆般的黑白灰三色构成的简约线条,幼时的印象逐渐清晰地与现实重合,他径直走到自己的房间。

一切都安静地环绕着他。

书架的最顶层,左数第七本书——

《百年孤独》。

取下来,翻开,中间是镂空的书页,零零散散地镶嵌着一些小物件。苗木诚不禁笑了,他的手指抚摸过一个宠物铃铛,一支老旧的钢笔,还有一张过了塑的全家福照片。

温柔端庄的女人,沉稳自信的男人,还有在脸上写满幸福的小男孩。

——是“家”啊。

明明没有想哭的,眼角还是涌出了泪水。苗木没有在意,透过泪水的模糊视野凝视了好一会儿,才将照片放下,看向书页最底层。

唯一的东西,是一枚手制的标本书签。粉白色的樱花躺在中心,旁边是一株小巧的四叶草。他只看一眼就知道,那不是樱花,是樱花草。是狛枝凪斗的阳台上成片的那种樱花草。

这本书里所藏皆是自小被自己认定为“宝物”的东西,他之所以能记住也是因为幼时便牢记了。但苗木诚却没有关于这书签的记忆,那么便是高中时期得到的了。他捻着打磨过的边缘将它翻过来,在看到背面时,他忽然跌入幽黑的、充满惶恐、怀疑、窒息的漩涡。

一行荧光笔书写的工整但稚嫩的小字这样记录道——

                                  狛枝前辈18岁生日快乐。




方才放下手机,发现手心的薄汗让他无法拿稳手机。医生吁了一口气,疲惫地趴在桌上。

还不是休息的时候。

他想着,刚阖上的眼睛立刻睁开。与此同时,手机铃声突然响起。

他乍地坐直,凝神去看来电显示——陌生的号码。

“您好?这里是狛枝凪斗。”

“啊、啊咧?狛枝——?”对方似乎有些吃惊。明明是拨来的号码,大概是打错了吗?他想着,耐心地回道,“请问您是……?”

“唔.....这个声音....你是苗木诚对吧!没想到狛枝说的主治医生就是你啊!”


苗木诚。

我是苗木诚啊。


黑色的屏幕上,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脸庞——被雪染小姐戏称为“少年”的年轻面容,和那人如出一辙的茶色瞳眸,稍有些翘起的短棕发——尽管他自认再普通不过,但毫无偏差的,他就是苗木诚啊。

医生努力镇静下来,捂住手机别过头深呼吸,他知道自己从来就不是个善于说谎的人。

“啊..是我。”他有些颤抖地努力开口。

“我是左右田和一啦,左右田!记得我吗?”

狛枝医生——不,准确说是苗木诚,很快在记忆中找到一个粉发的机械男的形象与这个声音重合。应该组织起来的回复在脑子里咕噜咕噜地搅拌成一团,最后吐出嘴里的只有一些不明所以的破碎词段,“左右田...前辈?啊、是那位…嗯…请问、是什么事呢?”

“狛枝说这个电话能联系上他,现在他在吗?”

蹩脚的谎言往往需要全力以赴才能使人信服。但,究竟是什么时候?狛枝难道已经回想起了自己?如果一切都已经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到了那个关键时刻——还有什么可以阻止?!

“不巧,今天..他才回奈良呢。”他回答道。

胆战心惊地,仿佛回到幼时等待魔术师揭秘消失的助手是否真的不在人间,那番忐忑而畏缩的心理。

“这样喔...是这样的,上次遇到狛枝,你最清楚吧——那个失忆的状况。我跟他提到日向,今天日向突然告诉我要回国了,就想跟狛枝说一声,让他们也聊聊,说不定能想起什么。”

日向君?苗木诚想起了什么,心底猛地一颤。“我知道了,容我冒昧地问一下——狛枝君有提起他回想起什么记忆吗?”

“嘛是治疗需要对吧!说来不敢置信啊,失忆这种事。狛枝连日向都记不得,我的名字也被忘干净了!”对方夸张地抱怨道,随即顿了顿,不自觉软下声音问道:“苗木,虽然不知道你们现在什么状况,但他——估计没想起来你究竟是谁吧?”

苗木一下子瘫软在桌前,许久才缓缓道:“我...只是作为主治医师帮助他恢复记忆。”

“…辛苦你了。狛枝有你这样的朋友真是幸运啊。”

朋友吗。他在心里默念着这个词,笑意像融入了纯正的黑咖啡。

一切的紧张和忧虑都被粗暴地抽出,消散,只有无边无际无岸无涯的疲倦袭卷全身。苗木诚沉默着叹了一口气,郁结在嘴边的疑问不得不吐出:“左右田君,请问...你有对他称呼过'狛枝凪斗'吗?”

“嗯?”果然这样问出来十分奇怪吧。他气馁地想着。

“啊....印象里没有,难不成自己的名字是什么禁忌的触发点吗?!”

“不不...抱歉、是有些原因来着,左右田君请帮忙对狛枝君保密——我是苗木诚这件事,以及他的身份,拜托啦!”

苗木简直要双手合十抱住手机祈求了,如果左右田再多追问一句,他恐怕又得在混乱的脑袋里组织重新他的语言体系。好在这一次,他的不幸如愿地停下脚步。

“好啦啊好啦、啊——不明白啊!不过你放心吧!我不会告诉他的!”对方苦恼地抱怨了一句,便爽快地允诺了。


结束通话的苗木诚放下手机,沉默了半晌,右手抚上脸颊。他静静地呆坐了一会儿,起身来到卫生间的半身镜前,望着镜子里迷茫的灵魂。

苗木诚。

他念道。镜子里的人双唇静默地开合。

嗓子眼里吐出的一个个音节,竟早已没了从前念出自己名字的滞涩感。这三个字已然不是他向他人介绍自己的标志,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同样对他意义非凡的名字。

镜中的青年——少年的个头,纤瘦的身板,他凝视自己着那双眼,正如那双眼如何凝视他一般。

“我的名字是……”

两个名字尽管有着极相似的构成,始音却是截然不同的发声方式。舌尖轻轻抵住上颚,喉咙里蕴酿着温润的气息吐出的——

——“苗木诚啊。”



来到奈良的第二个夜晚,他做了一个回忆梦。

不知道应该处于什么视角的梦中,他旁观了一段采访。人影时而绰约时而娇小,时而纤瘦时而高大。隐隐约约地,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感受到脸上拂过的长长的紫发。


“......请不要这样说!”

“前辈的话,我一点也不认同!”

……


为什么……在反驳我?

到底、是什么……想听见……那是谁的声音……记不起来。

尽管他听见自己在和什么人争论,却无法辨认出对方的身份。四周的一切都十分清晰地呈现在梦境里,在操场的观众席上,一个下午,阳光下的一个黑暗角落,周围是被晒得发亮的水泥看台。

“好了,狛枝前辈,很抱歉打扰你,我们必须得走了。”

唯一清晰的,便是雾切不同于往日的声音,淡漠而清明,更为尖锐的则是清晰的不快,猛地刺入脑中,迫使他从梦中惊醒。恍如海市蜃楼,在干涩的焦虑中訇然烟散。

-“我们曾经合作完成过课题调查。苗木君负责的是采访部分,有印象吗?”

-“关于才能与未来。”

他并不关心什么才能与未来,他关心的,是那个名字——“狛枝前辈”。这样的姓相当稀少,他完全没有理由一次又一次地遇见不同的“狛枝”,但极大可能的,是这些狛枝都有共同的名字——“狛枝凪斗”。

-“呐、狛枝君,其实从见到你一开始我就感觉……”

-“我们之前,是认识的吧?”

他这么问过,无法看见对方表情,但可以确定的是对方刹那的慌乱。

-“哎!?不、为什么这么问......”

-“只是医生的话不会为了职业付出这么多吧?我是这样浅薄地猜测的。不过遇到像狛枝君这样好的人,一定是——”

我的幸运呢。他记得当时,自己是这样说的。

-“啊、这么说...”

-“请注意休息喔,昨天在医院加了一天班吧?”

-“嗯..啊,谢谢关心....”

怀疑狛枝凪斗,在这念头一出现的瞬间他就发觉自己并不想去探求什么真相了。谎言也好,阴谋也好,即使是真实存在并不为他所获知的,他也不愿意去认知。即便要说他现在有什么利益可图,大概就只有那间仍在租期内空闲的公寓和这个承载着幼年记忆的“家”了吧?

这个被称为家的地方,除却那处自小的宝藏和“苗木宅”之称,却没有一点能够和自己联系起来的事物,仿佛他只是一个借住客,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但那里是不同的。他记起来的,那处清晰的记忆中,自己所丢失的记忆几乎都在那里发生。便是那所高中了。

临行前,他犹豫半晌,将樱花草书签轻轻放进外套的口袋里。







Weakness.

    

“苗木君,我想说的是——樱花草的花语是:除你之外别无所爱。这就是、我的心意。所以...拜托了,请,快些原谅我吧......”

“既然是你决定的,除了支持你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呢。不过笨蛋老实的你究竟要怎么做到呢?”

“这些所谓的花语,不过是愚民将羞于启齿的情感绕着弯地表达罢了,抱着不为人所知的轻松却又期待对方感受到心意的矛盾,自我欺骗着,强加到花身上。”

“我明白苗木君想要拯救狛枝同学的心情,但是......这样、真的不要紧吗?”

“哥哥为什么突然决定学医了?脑科....听说是很难的专业啊!”


……

……


苗木诚,才从实习转正不到半年的脑科医生,被友人戏称“少年”的外表,父母健在,有一个读大学的妹妹。

除去种种客观的社会地位与生物价值,还剩下的苗木诚,凭借什么,被叫做“苗木诚”呢?

只一人居住的公寓里永远是静谧的,尤其是夜。结束了不知多少手术与值班,这少有的安逸便更显得珍贵无以复加。而苗木诚无法入眠。

他漫无目的地思索着答案,直到来电响起。


“喂,苗木。”

是十神白夜的声音,贵公子散漫地叫着他的名字。这在高中时期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日常一下子将苗木诚拉出泥潭。

“....喂....我说,你这家伙不会玩换名游戏到了忘记本名的地步了吧?”问句里满满恨铁不成钢的责备意味,苗木诚只好顺从地笑着回复:“没有的事。十神君这个时候不休息吗?”

“不劳费心,我只是好奇你把自己折腾到了什么地步。”

早已习惯对方刻意的讽刺口气下不愿直白表露的关心,苗木忍住噗嗤笑出声的无礼,认认真真地回道:“十神君大可放心,毕竟我唯一的长处就是乐观了,这些事怎样我都会克服的。”

末了,还不待对方出言,他软下声来,轻轻地说:“...谢谢你的关心。”

“嗤,如果你以为我在关心你的话你就继续自我感觉良好吧,我只是在要求我的雇员健康地为我工作罢了。”

“我知道啦——”

“......你这家伙。”十神哼了一声,从高中毕业那会儿开始,这家伙就越来越不受自己掌控了。先是自作主张跑去学脑科,后来又拼了命地进修,明明只是个苗木而已。

“那家伙想起来了吗?”

“唔....”苗木撑住额头,苦笑,“怎么说才好......”

“嗯?“

“如预期的,狛枝君恢复记忆的速度比上次慢了不少,但他已经记起开学的情形了,我担心自己的存在会让他逐渐意识到身份的错误,甚至为加速回忆提供引导...就建议他回奈良了。”

“难道不会更快地想起来吗?在奈良的话。”

“确实是这样的...但关于我的部分,没有什么媒介,倒是会被忽略掉。我侥幸地以为只要狛枝君不遇到以前的同学,就会在'那时'把自己当作'苗木诚'而不至于……”

苗木顿了顿,继续道:“就算在那之后他会想起自己的身份,也不会有太大刺激了。”

“但是....前段时间左右田前辈打电话告诉我他见过狛枝君了,虽说暂时看来还没有暴露,但是如果他在奈良遇上谁并由此知道了一切——”

他急促地说完这段话,越发地心悸,近日一直没有好好照顾的胃也隐隐作痛。十神沉默着,并没有说些什么,只静静地等着苗木的后文。

“我...一直在担心,这样擅自交换身份,当狛枝君全部想起来的时候,一定十分难受吧。被一直信赖的友人欺骗,甚至自己的名字也被夺去——我,是不是太过分了……”

语毕,听筒内依旧无声。

我到底该怎么面对狛枝君?苗木没有问出口。他不抱希望他的这位同学——十神白夜——同时也是医院的最大股东、他的上司之一的十神少爷,能够在这方面给他以有效的建议,甚至只是一点安慰的话语。

然而…

“你这人——是笨蛋吗?!”气势汹汹的大少爷愤怒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苗木一下子有些握不住手机,浑身如触电般一阵战栗。

“居然在担心这么无聊的事情,你果然只是个庸民罢了!我问你,你想害狛枝凪斗吗?”

“完全没有!”

“你贪图他身份、财产?”

“....没有。”

“那你企图欺骗他信任、甚至爱情?”

“......没......”

十神冷哼一声,“既然你什么也不图谋,那你这样费心费力折腾自己难不成是为了学术成就吗?”

“当初学医....就是为了治好狛枝君啊...”有气无力地回答完后,苗木忽然瞪大眼睛。

“没错,只要治好他,你就没有做错什么。交换身份也好,隐瞒真相也罢,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他安全地恢复如初,倘若狛枝凪斗恢复了从前的性格,别说是原谅,恐怕把你的努力称为'希望的救赎'也不为过。”

“要想达到目的,不择手段时常是最需要的手段。这点你比起我,简直差太远了!”


鼻子发酸,暖流止不住地淌过全身血脉,让他精神一振。这就是十神白夜的方式,苗木对此只感到无尽的感激。

“我没那个空闲像雾切一样陪你折腾,听好了,你既然拿着我的薪水,就给我称职地工作——我们这点交情还不足以让你带薪休病假。明白了吗?”

嘴角漾起压不下的笑意,苗木轻声回答:“谢谢你,十神君。我大概、有自己的选择了。”

“啧。”对方迅速挂掉了电话,仿佛听厌了他的道谢。


黑暗的房间又一次恢复了静谧。但房间并非他所想象的一片漆黑:窗外的月不知何时从阴沉的云层里显露出来,亮黄色的月光倾泻在早已花谢的樱花草上,代替着从前存在过的花朵明媚着。星光也十分宜人,远远地连成片,亦远亦近地相互守望着,与月色的雅致交相辉映。

狛枝前辈……

苗木诚祈祷似地低声呼唤着,抑或只是默念着。他已经,太久没有对这个名字的主人这样称呼过了。几分决然,几分祝福,他怔怔地望着无花的樱花草,张了张嘴,未能发出声音。




暑假期间,学校里并没有什么人。但入校还是遭到了一些阻拦,在他说出早先从七海那儿得知的班主任的名字后,看守人终于放过了他。

青年眯着眼睛,在午间的夏日底下暴露于紫外线当中,白皙得近乎病态的皮肤底下仿佛蛰伏着什么难耐的因子,让他颇有些难受。记得医生嘱咐过他不能长时间日晒,他回想起那些关照的叮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在梦里——或者说记忆中,确确实实是有着“狛枝”的。他所要做的,并非确定“狛枝”的存在,而是自己——他并不确定,苗木诚是否真的是他所认知的自己。

失忆的人最忌猜疑,但却最需要猜疑。当过往成为一片空白时,交由他人书写的自己所谓的“过去”和“身份”,其可信度甚至无从查证。

心脏热烈而稳重地在胸腔跳动着,确认这一点后,他拨出了电话。

在他手中的纸张上记录着包含他名字内77期毕业生联系方式,七海千秋、左右田和一、日向创……他尚且知道的“同学”中只有雾切不在其列。而他所拨打的,正是一直未见过的日向创的电话。

等候的“嘟嘟”声持续了许久,狛枝正要挂断去拨打下一个、名为“终里赤音”的号码时,电话接通了。


“喂喂,这里是日向创。”

声音传来的瞬间他便感到十分熟悉。他试探性地开口:“日向君?”

“……你是…狛枝凪斗?”对方有些吃惊。

他揣在衣袋里捏住书签的手一僵,不动声色地回答道:“是我喔。日向君回国了吗?”

“嗯,前几天才回来的,本来打算联系同学的,不过大多电话都打不通了,没想到你会打过来。”

“在国外过得怎样?”

“嘛......最开始有些不适应,后来也就习惯了,数起来好几年没有回日本了,不过澳大利亚的日裔还算多,不至于忘记日语。倒是你呢?现在在做什么工作了吗?”

“唔……算是自由工作者吧。”

“自由职业吗....也不错。”日向说,“现在还在奈良吗?”

“嗯,上个月刚从东京回来。”

“东京啊……说起来要拜托你一件事,我回国的消息,先不要告诉七海好吗?”

“啊,当然,方便告诉我原因吗?”

“其实......”日向拖长了声音,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们…在交往,想给她一个惊喜,就瞒着她跑回来了。你最近有和七海联系吗?”

“喔?异地恋吗?”

“嘛……”他笑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出了国反而联系更加频繁了,对游戏方面也意外地找到很多共同的兴趣,现在想来,果然印证了那句话——”


“不该断的缘分无论是什么也无法阻断。”

不该断的...缘分吗?

“真好呢。”他喟然。

“我最后一次见到她也是在东京喔,如果需要具体坐标的话,不妨问一下雾切比较好。”

“……雾切…?”对方似乎有些不明白这是谁。

到此,他大概已经了解到雾切从未与自己同窗的事实了。以及——自己的名字,就是狛枝凪斗这件事。

“日向君不记得苗木君了吗?”狛枝凪斗,自苏醒以来已经作为“苗木诚”生活了大半年的他,在直觉方面仿佛擦亮了玻璃一般,忽然间看清了什么。他不再抱着试探的心态,而是理所应当地质疑起来。由此,许许多多的细微之处都会越发向那个影子靠拢——他所拼凑出的、零碎的“狛枝凪斗”印象。

“啊那个后辈——个子比较矮,总是'前辈'、'前辈'的十分礼貌的孩子,对吧?我还记得你们关系挺好的,这么说来...啊我想起来了,雾切就是他的同班对吧?”

他一手拉开学生档案——碰巧的是门锁和柜锁都同时生了锈——随手翻了几下就找到了自己的班级。

“对的,一会儿把她的电话发给你。日向君现在在奈良吗?”

映入眼帘的,是稚嫩不少的年轻的自己,身着校服的半身照片。姓名一栏,赫然写着“狛枝凪斗”。

“在东京...”

“我想和日向君聊一下,不知道有没有时间呢?”一边说着,他快速抽出自己的档案放在一旁,手下不停地继续翻找着。

“....啊...”日向犹豫了一会,勉强答应道:“好吧,你要来东京吗?”

“是的,无论如何我也要赴约的。”他翻出了低一届的学生档案来,在众多少年少女中一眼看见那个普普通通却又无比特别的少年。

“日向君,想要什么伴手礼呢?”他问。






Afterwards.


还是那条线,一次又一次地穿过隧道。狛枝凪斗没有闭上眼睛,只是凝望着窗外忽而黑暗忽而明亮的景,手里捧着一本医学大部头。


“将来的梦想是……成为一名优秀的医生!”

“未来什么的,对我这样的人可是太奢侈了喔?没有才能的人连活下去的资格都十分勉强呢。”


都是自己说过的话啊。狛枝凪斗无言,仔细看了一眼书页角落的页码,将书合上,小心翼翼地放进背包里。过了一会儿,他又取出书来,从背包的夹层里捞出那枚书签,仔细夹进方才的页码处。这才放好了书。

正是这书签的主人的话语,救赎了那时将自我厌弃当作懈怠的借口的少年。他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忘记那双浅茶色的眼睛里迸发出何等耀眼的光芒——他所追逐的“希望”,但他对自己食言了。

以为追逐着飘渺无望的东西,没想到是近在眼前触手可及的——这就是,他带给自己的最大的不可思议。明明看上去只是一个言谈弱气、任人摆布的弱小家伙,是被自己定义为百分之九十九中的再渺小不过的一点,却是对于狛枝凪斗仿若神坛之上的“希望”的化身。正是在这样的落差中,他实则不可自拔地深受吸引。

那孩子,现在已经是独当一面的脑科医生了。是自己记忆中崇拜而梦想着成为的人。

他想着。心绪在闷热的车厢里疯长。


————


“那个......”

我抬起头来,是两个穿着低一年级校服的学生。紫发的少女远远地审视着我,棕发的少年则站得近些,正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看见我抬起头来看他,他才吐出一听就知道是准备已久的发言。

“前辈...你、你好!很抱歉打扰你!我们在进行社会实践调查,请问、你能不能接受我的采访呢?”

是社会实践课啊。我想起自己草草收尾的课题,有几分怀念。我看着他一脸忐忑的模样,带着微笑点了头。

“啊,要问些什么呢?请问吧。”

少年紧抓着记录本,他身后的少女低低地咳了一声,递给他一支录音笔。

“方便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前辈?”

“狛枝凪斗。”

“好的....狛枝前辈,”他尽力保持微笑不被紧张感压倒,“还有一个学年就要面临大学的选择了,前辈有什么目标吗?”

我“啊”了一声,感到有些意外,是以未来规划为主题的研究吗。如实地回答道:“从小就想要成为医生,所以……目标是医学院吧。”

“诶,东京医科大学吗?”

“怎么可能啦,”我假笑着,“我这种渣滓一样的成绩,随便考个不管哪里的学校就好了。”

“哎..?!”他慌张地收拾着惊疑的表情,一旁的少女则抱着双臂皱起了眉。

我似乎被他的表情愉悦到了,贬低自己的话也是毫不留余地的变本加厉,“像我这样一无是处的社会蛆虫,怎么可能拥有救赎他人生命的才能——那样的希望啊!”

啊,糟糕。看着少年皱得越来越深的眉峰,我后知后觉到自己的话影响了眼前这个孩子——虽然他看上去并不拥有我所追求的东西,但比起我,他显然更能成为希望的垫脚石。

“当然啦,如果可以,我愿意为那样的希望奉献一切。毕竟——我就是为了成为垫脚石才活着的噢。我可不会狂妄到想要拥有梦想和理想什么的,也不会厚颜无耻地想着努力就能实现……”


“前辈请不要这样说!”

忍无可忍一般,少年怒气冲冲地对我吼道,而后又立即意识到自己的举动软下声来,“尽管...现在还没有足够的可能去实现目标,但前辈这样自我否定绝对是错的!尽管弱小,尽管平庸,也要一直努力不放弃——未来究竟会是什么样子的,怎么能在还没到来的时候就认为自己做不到呢!”

我打断他的发言,道:“话是这么说,但是未来什么的,对我这样的人可是太奢侈了喔?因为我是命中注定的最差劲最恶劣最愚蠢的渣渣,什么也做不到的废柴而已*。”

“前辈的话,我一点也无法认同。”他坚定地看着我,我这才注意到他的瞳色——与我相似的浅绿,却又截然不同。

——明明是普通到丢在人群里就无法再找出来的面孔,此时此刻却惊人地焕发着令我不敢直面的强气;小小的身躯足足比我矮了一个头,我却结结实实地感到了被压制的臣服感。

“才能也好,未来也好,就算一点儿也没有,自己创造的可能性都是永远存在的——我是这样坚信的!痛苦也好,挫败也好,不去面对、战胜它们,而选择用自欺欺人的想法安慰自己,前辈难道不觉得不甘吗?”

几近实质的言语彻底将我击倒,我站立不稳地退了一步,嘴上却仍倔强地挂着那些自己都听厌的话:“真是漂亮话啊,我本来就不指望你能理解我——努力能孕育出成功什么的……哈,真是个荒唐的误会啊!世界怎么可能那么简单嘛?小型犬不管再怎么努力,都无法成为大型犬;而企鹅再怎么努力,都无法飞上天空。*”

“哈,即是说……所谓无能的人类,就是不管做什么都是无用的。有能的人类不是去成为的,而是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拥有了所谓的才能容量......”

“这是不对的!”尽管他以仰视的姿态看着我,我却无法、或是不敢与他对视,“前辈口口声声说愿意为希望奉献一切什么的,却一点也不相信,只要坚持希望就能改变自己乃至世界的可能性——想成为医生,那就努力去做一切能让自己更加接近'医生'的事情!哪怕什么也不懂,从最基本的理论开始,一昧地等待是永远不会有结果的。还没有开始,怎么能断定自己不是那块料呢!”

“即使才能只能被天生的容器盛装,那么我愿意去相信——希望的力量——会创造'天生'!我不是什么才能出众的人,但我从未以此为借口说服自己不去努力。因为,希望——是勇往直前的啊!”


这孩子——

虚伪谦卑的面具被狠狠地掷在坚硬的水泥上,尽管现在并没有强烈的阳光,我却仿佛遭到炽热的火焰烤灼一般难受。他——这样一个人,明明…明明……

“好了,狛枝前辈,很抱歉打扰你,我们必须得走了。”

紫发少女的声音打断了我还未说出口的、试图缩回阴影中的辩解,眼前像是有漩涡一样紧紧地搅住棕发少年的印象。他恍然惊醒,连忙退了一步,又似乎是被我的注视所惊吓,“..对、对不起....擅自说了这些话.....打扰了!”

迅速地朝我鞠躬,随后,他便赶着少女的步伐逃一般消失在我的眼前。

然而我深深地记住了那个少年,深刻得仿佛我的生命也因留存了他的身影而有了重量。




狛枝凪斗径直去了希望之峰医院旁自己的居所。离开之时,他坚持要继续租用,即使这期间并没有人居住。房东自然是乐见其成的,稍有不解的“狛枝医生”——现在来说,应该叫做苗木诚——倒是被他硬塞了钥匙。

走得太过坦然,想到他还在这里,于是理所应当的没有带钥匙。

——这就是此时他没能打开自己家门的缘故。于是他将目光投向一旁,那扇向他敞开过的门依旧是原样。这样的认知令狛枝安心不少。

尽管他并没有打算将自己知晓了一切的事实告诉对方,但也不打算连招呼也不打,于是他放下行李,敲了几下门。

门内由远及近地响起脚步声。


“您好?”

一个蓝发的少女有些警惕地拉着门,从门里打量着他。即使光线看不大真切,狛枝也能轻易判断对方的容貌出众——自然,不可能是苗木诚。

他的医生,一边说着忙一边在这么短时间里就结交了女友吗?他古怪地想着,竟生出几分不满的情绪来。

“啊,抱歉打扰了……请问狛枝君在吗?”

“狛枝...?不认识,抱歉了。”少女疑惑,正打算关上门,狛枝拉住即将关闭的门缝,在对方惊疑的目光之下补充道:“等一下....那么——苗木诚君呢?”

她愣了一下,紧抓门缘的手指也松开,仿佛听见这个名字就能让她卸下一切防备。

“你是隔壁的住户对吗?”

“是,”他想了想,“我是苗木君的病人。”

于是她微微展开一个抱歉的笑容,侧身邀请他进屋,边说着:“我算是暂住这里的借住客啦,我叫舞园沙耶香。苗木君说如果隔壁的住户来着的话,有东西要交给他,应该就是你啦?”

“舞园....小姐?”

“噗,就是我噢。”回应他陷入空白的回忆脸的,是足以刊上娱乐新闻头条的偶像式笑容。他想起了走出车站时,广场两旁大厦上的荧幕闪现的笑颜。

“真是失礼啊,是我孤陋寡闻,竟然没有认出当红偶像。”他自责般抱歉地笑着,“我叫狛枝凪斗,很荣幸见到舞园小姐本人。”

“哎…”感到意外的反而是舞园了,她闪了闪眼睛,没有去追究名字的古怪,故作失落地说道:“看来我的影响力还远远不够嘛?”

“当然不是啦,只怪我太鄙陋,对流行音乐也并不了解。”

“嘛,我会住在苗木君这里也是因为这里的人对我不大熟悉啦。要知道偶像也有很多烦恼的。——啊请稍等一下,我这就去拿东西。”舞园快速跑向里屋,一会儿便抱着一个纸袋跑了出来。

“这个。这是苗木君离开前嘱咐我的事情之一…”

“离开?苗木君不在希望之峰了吗?”

“似乎是个人原因呢,去了哪儿也不大清楚。”

“那么....之一是指?”

“啊,还有这个。”

舞园走向阳台边,将窗帘拉开,一片宜人的绿色就闯入眼帘,“虽然工作原因我很少照顾它们,但它们完全不劳人操心呢!”

是樱花草啊。狛枝快步走过去,欣喜地望着自由生长的植物们,忽地发现层层的叶子之下浅浅地,零零散散地长着几株三叶草。大概是阳光不大充足的缘故,它们矮矮小小的,太容易被忽视了。

“舞园小姐,你认为苗木君是什么样的人呢?”他忽然问道。

“我和苗木君是初中同学噢。苗木君的话......”偶像思索着,脸上的笑容更显明媚起来了,“对人和善,不懂拒绝……”

“我是说,苗木君有什么让你感觉他特别的吗?”

“特别?”她疑惑,“那么就是……乐观吧?不像那种简简单单口号式的乐观,是真的面对一切困境都能鼓励自己和身边人的绝对向上的精神噢!也许正是这种才能,让苗木君能够成为现在的苗木君吧。”


“毕竟我唯一的优点,就是乐观了嘛。”


少年的确那样说过。

狛枝凪斗微笑着听完,既未赞同也未反对。他在盆栽间寻觅了一会,不过并没有发现他的目标。



告别舞园后,他顺利地用纸袋里的钥匙打开了门,公寓中的一切仿如他从未离去一般。他习惯性地看了一眼阳台上他曾用来摆放樱花草的木架———空无一物。

纸袋里的东西被收拾出来,一封信,一件整齐叠好的绿色风衣,还有一个纪念册一样的本子。

白色的信封,浅绿色的信纸,秀气的字迹。无论哪一样,都能在第一眼让他透过它们看见年轻医生和煦的微笑。狛枝抿着唇,小心地打开折叠的信纸。



致狛枝前辈,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一定想起了很多,多到逐条列出,足以让我背负重罪。我很抱歉,擅自夺走你的名字、以彻底的谎言招待对我如此信任的你,我很抱歉。狛枝君遭受的一切,归根结底都是我的错,所以……请不要再相信我了,从这封信以前到以后。

前辈的名字的确是狛枝凪斗,我一直认为十分繁复而美丽的名字,而我是作为后辈的“苗木诚”——一个普通而不能再普通的名字而已。高中时期,狛枝君的话影响了我很多,也正是曾经与你相处的那段日子,让我选择不顾一切地即使向你隐瞒也要治疗你。请原谅我,如果你对我还保留一丝信任,我希望你能相信我,唯一的一点,我并没有害你之心。

实话说,我只是个千万分之一,正如狛枝君从前说过的那样,我不是什么才能的容器。倒不如说不幸常常伴随我。而狛枝君的梦想——抑或说是希望,促使我成为一个合格的医生。这在我之前的人生里,是我从来没有想象过的。虽然大言不惭地劝说当时的你“只要努力”、“希望勇往直前”诸如此类的漂亮话,可是那时的我同样迷茫而困惑,只不过是看见同路人的清醒与自勉罢了。在与狛枝君一同度过的时间里,我找到了未来的方向,看见了自己的生活——就算只为了证明那句“希望可以创造'天生'”,我也要做到。

自说自话地讲了许多狛枝君并不好奇的东西吧...?总而言之,狛枝君不用怀疑自己回忆起的一切,尽管先前的方案在狛枝君会想到这个地步的时候就已经宣布结束了,但仍旧有补救的措施——这正是我选择离开东京的原因。没法将更详细的东西讲述给你,你唯一要做的,就是重回狛枝凪斗的生活,仅此而已。

也不知道你是否已经想起,成为医生,是你所憧憬的未来。我相信,只要是狛枝君想要为之努力的事,希望就绝对会对狛枝君的努力报以一切顺利的结果。即使现在开始也绝对不会晚!

所以……请忘记我吧,为了你的希望。我也不过是一个叫苗木诚的自以为是的家伙而已。倘若有幸,也许再见。

勿念,勿寻。

保重。

另:衣服是属于狛枝君的,请原谅我冒昧借走它。现在物归原主。

                                                                               苗木诚







Remembrance.

 


“我记得你。”

他盯着我,我无法从他混乱的眼神中读出任何安全的信息,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去,小声喊了一声“前辈”。

我偷偷环顾四周,下午安静的书店里只有一位老人守在书店门口的收银台后。而面前这位前辈——我们只见过一次面,而且绝对是算不上愉快的经历。

“78期的苗木诚。”

“…各项成绩都普通到不能更普通的平均水平。”他缓慢地吐出一些关于我的身份信息,目光灼灼地审视着我,仿佛实质地穿透了我的身体。

我的脸有些烧红起来,因为此时此刻我怀里抱着的书并不是能为我在前辈眼中留下的初印象加分的那类——也许像前辈这样的人会比较钟爱哲学或是诗歌,即便我拿的是侦探小说也许也比现在的好——我正抱着小因——我的妹妹指明要求的杂志,紫罗兰色的封面,是关于星座、花语、手工一类的少女周刊。

于是我不经思考地作出了下意识的举动,为了遮掩过于瞩目的封面,我骤然收紧双臂,紧紧抱住怀里的书。

“啊啦,我看上去是很有威胁的人物吗?”被一览无余。他略有些嘲讽意味的话语伴随着仿佛真挚的苦恼和自责的表情,让我轻易便失去了判断能力。

“不是这样的……”我嗫嚅道。

好在他很快不再关注我抱着的书了,他仿若未曾与我谋面一般又好像我们已是熟识的好友——我们先前那场现在回想起来中二气十足的争吵在诡异的默契中荡然无存。

“……”在短暂的沉默后,在我惶惶的目光下,他沉吟着开了口,“非常抱歉……介意我邀请你与我共享晚餐吗,苗木同学?”

什、么……

“嗯?!”此刻的我一定是一副瞪大了眼睛的“没见过世面的庸民刚走下抵达东京的列车”的模样,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丢失了一段记忆——在我不知道的时空里,我已经向前辈诚恳道歉随后我们在观点上达成一致并且愉快地认定对方是值得结交的朋友——否则这突如其来的邀请实在让我诚惶诚恐。

“不可以吗.....我知道了……”

“不不不!”在他那双好看的眼睛不知是真是假地低垂下来前,我慌张开口。“只、只是...不太明白...前辈为什么……”

“真是失败的人生啊,竟然连这样的事都没法做到的我还有什么意义……”

“我、我答应啦!”憋足了气,我大声打断狛枝前辈不明意味的发言。然而我并未意识到我超乎胆量的行为此刻是不合时宜的——

“安静!”收银台后的老爷爷从他面前的书堆里抬起头来,瞪着噪音源的我,中气十足地训斥着我,“年轻人,我看着你呢!别以为我看不到你怀里的《少女茶话会》!休想在我眼皮子底下做什么手脚!”

“不....不是的!”我哀号着,余光却看见前辈脸上露出一个我无法解读的微笑。


跟着狛枝前辈走出书店后,我一直在思索要怎么样告诉前辈那些书的事情,苦于没有什么好的契机,一直处于沉默的我们一前一后走进街角的一家西点店。

直到抹茶蛋糕摆在我的面前,我才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抹茶的香气清甜馥郁,奶油的味道醇厚香甜——正是我喜欢的甜食。恍然梦醒般,我看向面前的狛枝凪斗,这位与我相处不超过一小时的前辈,这位看似谦卑温和的学长。

狛枝前辈已经开始品尝他面前的蛋糕了,朗姆酒和芝士、可可粉的搭配,甜腻而香醇。他的吃相十分尔雅,纤长的手指捻着小匙,干净地舀起一块不大的蛋糕,送进嘴里。尽管早在十神同学那里领会到上层贵公子的生活方式和日常礼仪,但我还是不由得感叹——狛枝前辈和十神君的相似之处,那便是他们举手投足间真切地表达出的,都是绝对的骄傲。

他无疑是个矛盾至极的人。雾切同学这么评价过。一面可以说出一切毫不留情贬低自己的话,一面傲慢地冷视他认为没有价值的人和事;一面在内心对美好之物表现出狂热的爱意,一面将挑剔的目光刺向被他所推崇的美好。

“狛枝前辈。”

他抬眸看我,深幽的绿瞳令我心悸。

我小小地叹了口气,继续道:“前辈如果是因为上次那件事找我的话,我愿意为自己的鲁莽道歉。但是......”

但是为什么要请我吃蛋糕呢。我没问出口,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有几分兴味地笑了:“苗木同学莫非认为我在怨恨你吗?”

“哎?那倒不是……”我苦恼地挠了挠头发,心里思索着每一个字,“只是……我能否认为,前辈认为我那天所说,的确有几分可取?”

他挂着假笑,等待我接下来的发言。

“我对前辈毫无了解,就擅自对你评头论足,还望前辈能够原谅我。”我低下头,诚恳地道歉。

“不不不,苗木同学根本不需要因为这种事情向我道歉。”仿佛避开我的歉意,他垂下眼睑,“倒不如说,是苗木同学的话拯救了困于泥沼中的我……那些耀眼又炽热的…是这样的吧,真是、让人愉悦呢。果然最开始就不应该怀疑,希望是从最平凡中诞生的——越是弱小,越是强大!苗木同学——”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放下茶匙,没费什么劲捉住我搭在桌上的手腕,整个人朝我压过来。我简直吓得要从座位上跳起来。

“请再多一些…”他恳切地盯着我,谦卑的眼角里是几乎溢出的狂热, 我动弹不能,鼻尖几乎与他相触,“再多一些地……”

“——向我展示你的希望吧!”

无法转开目光,无法呼吸,甚至无法思考。四目相对,我被下了美杜莎的石化魔法,无法拒绝接受他眼底深深的、暗沉的孤寂,那埋藏在温和深海之下,恐怕至今无人知晓的绝望。


被澳洲阳光晒得略深的肤色,比起少年时代更显正式的发型,日向创仍旧偏好白衬衫加领带的搭配。他身上仿佛带着另一片大陆的阳光,让狛枝一眼就从人群中瞧见。

而此刻,日向正用狛枝本应该熟悉的复杂眼神注视着他。“我以为你喝醉了,”他说,手指在酒杯的边缘胡乱敲打着,“那个时候。”

这凝滞的气氛是狛枝凪斗没料到的,他抿了口清亮的酒液,缓缓道:“正是因为...喝醉了,所以,记不得一些事也是——正常的吧?”

“哈——?”一丝愤怒和不满在挥发的乙醇空气里沉浮,日向创提高了声音,说:“现在提这些陈年旧事做什么?我以为你至少会避免这个话题!给我好好想起来啊,你做的那种事....”

“陈年旧事?”狛枝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了一遍,“是哦,对我这样无用的人来说,也就只能抓住些陈年旧事当作'珍贵的回忆'了——”

日向一下子将杯子搁在桌上发出碰撞声,他一把揪住狛枝的衣服前襟,冲他低吼:“你把那样一个错误……当作珍贵的回忆吗?!”

狛枝有些惊讶,静静地任由日向的行为。一会儿,日向就松开了他的衣襟,重新坐了回去。

“日向君,”狛枝斟酌着措辞,“我不得不向你道歉,实际上,我的脑子里并没有任何关于那件珍贵也好错误也好的回忆。”

“也就是说——”他颇为嫌弃地点点自己的脑袋,“从一开始我就在骗你,我的脑子里,没有关于你的任何回忆。”

日向创瞪大了眼睛,“你这家伙——”话到嘴边却哽住无法继续下去,狛枝从头到尾都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古怪之处——他完完全全骗过了日向创。

“你失忆了。”日向重复着这个事实。

“车祸。”狛枝补充道。

“你这家伙——”日向皱着眉,有些气馁,“…混蛋这点倒是一点没变。”

“所以说,”狛枝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撑起了脑袋,“请告诉我吧,日向君。”

日向创深吸一口气。

“——请告诉我狛枝凪斗究竟有多么混蛋。”


“狛枝那家伙……意外和一个后辈走得很近啊。”九头龙用手肘碰了碰身边的日向创,下巴抬了抬示意他看街对面甜点店里的两人。

日向创顺着他的示意看过去,狛枝正伸长了手臂试图给坐在对面的少年带上一只耳机。棕发少年窘迫得僵住了身子,待狛枝完成这亲密的动作才略微褪去满脸的绯红。

哪里是很近,实在是太近了。日向创有些酸涩地想。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狛枝凪斗这个家伙,真的很好看。日向创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对这个坐在他前边的古怪家伙有了些好奇的念头,虽然每次与对方的交流都让他愈发深谙对方十分病气的脾性,他却禁不住生出了更多的想法。

“我觉得你朋友十有八九是喜欢那人。”

当他以“我有个朋友”开头向九头龙询问这样的心情时,九头龙斜着眼睛这样回答。

而这份心情很早便被主人掐灭在萌芽之中,日向看着狛枝与那位后辈——苗木诚建立了愈加深厚的羁绊,越来越少地从他嘴里听到那些如家常便饭般自贬的卑微言论,于是淡淡地放下这尚未开始的情绪。

直到那日——

“日向君,恋爱是由大脑的哪一部分控制的行为?”

结束了自己即将赴往澳洲留学的宴会,在大雨中送走最后几位客人的日向创回头,狛枝凪斗站在房檐下远远地冲他发问。

日向撑着伞回到房檐下,古怪地看着狛枝。

“与其说恋爱什么的……不如说是记忆?”

“唉……?我认为并不准确呢。如果是一见钟情呢?”

日向创下意识握紧了伞柄,酒精和难耐了三年的酸涩与苦楚混合,在他的舌尖搅拌,卷进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坠落声。

“……狛枝。”日向感到头脑发胀,血管里流动的像是岩浆而非血液,滚烫,凝滞。

“我曾对你……”

“一见钟情吗。我知道的哟。”

前者低声的告白与后者轻飘飘的陈述在这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有如轰鸣。

“谢谢你的坦言,真是太感激了,有日向君亲口说出的答案,我的论文会更有说服力呢。”

哈……哈哈……

他拼命搜罗着为自己圆场的话语,可脑子里的东西像是把老旧电视的雪花屏幕放在榨汁机里搅上两个小时一样混乱不堪。

他可以在狛枝的眼里看见狼狈无措的自己,他抬起了目光,于是可以看见倒映出的自己身后一样狼狈的愈发渺小的深色背影。

可是他不可以。

因为——

“狛枝,你……真的很混蛋。”

他“啪”地收了伞,重重地砸在狛枝凪斗的身上,与他错了肩。再如何使劲,玻璃门也缓缓地关上,没有一丝暴烈的声音。

雨声太过喧闹了。


————————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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